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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 宝 张雅雯|从元宇宙到ChatGPT:人际传播场景的回归

焦 宝 张雅雯 东南学术
2024-09-04


作者简介


焦 宝

张雅雯    焦宝,文学博士,吉林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副教授,传播与社会治理研究所副所长、研究员;  张雅雯,吉林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研究生。


摘  要


  从元宇宙到ChatGPT的技术落地,是智能传播时代人类传播活动回归“人”际传播场景的标志。元宇宙意味着全时在线、万物互联的信息时空,由此人类拥有了除自然宇宙之外的第二种存在场景。元宇宙传播中身体的回归使得“人”成为媒介,它重构了传播环境中的时空要素,以一种虚实相生的方式推动人类传播新形态的到来。在元宇宙传播生态中,口语传播以一种回归传统的姿态和一种突破传统的数字形式,成为开启元宇宙人类传播时代的一把关键钥匙。从元宇宙到ChatGPT,人工智能技术的突破将塑造一种全新的人类传播关系与传播生态,推动“人”际传播场景的回归。

早在20世纪90年代,尼尔·斯蒂芬森就在《雪崩》中以“Metaverse”(元宇宙)一词敏锐地意识到互联网技术将给人类社会带来燎原式改变。30多年时间里,互联网逐渐构建起人类传播的网络化图景,所有计算机“连为一体,为我们而存在,并和我们交流”,人类的数字化生活场景日渐清晰。2021年下半年,元宇宙概念的爆火成为人类信息技术结束单兵直入的发展路径而走向横向融合的标志性事件,并以其融合性为我们打开了在自然宇宙之外的虚拟时空建构的“美丽新世界”。至2022年末,ChatGPT迅速引发关注,元宇宙似乎一时间就“凉了”。实际上,以ChatGPT为代表的AIGC(生成式人工智能)是元宇宙落地的重要推动力,它“可以赋能创作者”,“为元宇宙带来的是生产流程的进化”。从元宇宙到ChatGPT,我们实际上看到的是智能传播时代人工智能与人的智能两种智能交互增强的新传播图景的出现。新世界的降临,意味着人类传播关系的重塑,意味着人与自身、人与他人乃至人与非人之间的信息网络构建面临着颠覆性的改变。


具身—离身—反身:人际传播场景回归的身体维度


媒介即延伸,身体在人类传播活动中具有重要意义。人类传播活动是“身体通过意向性与世界和他人达成的一种实践过程,所谓意义、理解和沟通都奠基于这种身体实践过程”。媒介延伸人的身体,也可以取代人的身体。“媒介是连接人的全部社会关系的纽带,而媒介迭代之‘新’就意味着为这个纽带的连接提供了新的尺度、新的内容和新的范式。”媒介全方位渗透人的社会关系,代替个人感知成为人们认识万事万物的最主要渠道,并由此改变着认知自身与世界的思维范式。以身体为中心审视人类传播演进过程,可以从具身—离身—反身的视角来考察作为传播维度的身体的变化。实际上,当我们讨论虚拟现实/元宇宙等概念时,我们讨论的核心是人或者人的身体在传播关系中的作用问题。以身体为中心来考察媒介观念的变迁,可以更为清楚地了解元宇宙场景中虚拟数字技术是以一种怎样的方式重构着人类的传播关系。


1.具身:身体在场的早期人类共时空传播

  

身体在场是早期人类传播活动成立的必要条件。以身体为媒介,人的身体作为意识的物化载体,承担着接受信息、送达信息的使命,每个个体均是传播链条中的媒介,这就要求信息传播活动必须以身体共时空——时空的一致性作为成立的前提。

  

信息必须借助物质载体才能从传者抵达受众,而其中最基本、最常用、最灵活的中介载体便是语言。对于早期人类的传播活动来说,口语能够满足人们面对面沟通时的种种需求,因而成为不可替代的传播方式。一方面,口语的时效性强、互动性高,能够满足在场双方即时信息交换的需要,便于交流的反馈与调整,保证了沟通的效率;另一方面,人类对于情感交流的需求是永恒的,而口语是由人体器官加工后说出的,在传播中融合了情感成分,更能体现交流中的人情味。

  

以身体为中心和媒介具身构建口语传播关系,是人类早期信息传播的核心特征。在这一阶段,人及其身体作为媒介,满足了人类共时空、全真性的传播需求,身体在场或者说传播的具身性最大限度地凝聚了人的社群共同体关系,但也因其共时空的特性压制了社群共同体的时空规模。当我们从更广阔的时空层面探寻人类信息传播的可能时,身体的延伸就不可避免了。

  

2.离身:拓展时空的人类大众传播

  

延伸的需要产生在社群共同体突破之时。随着社会生产力的发展,人类生存活动范围逐渐扩大,以口语传播为代表的共时空传播体系无法突破肉身具身瓶颈,进而束缚了人类精神交往和物质交往活动的拓展。此时,人类迫切需要新的媒介手段来摆脱时间与空间的限制,我们熟悉的媒介技术演变和传播关系变迁就此展开:第一次重大拐点始于文字的出现,人类通过书信、报刊等方式使语言跨越物理空间,身处异地的人们通过中介载体共享信息,组成思想层面的群体。传播媒介由人的身体转为他物,在电子媒介出现之后,这一“他物”就构成了麦克卢汉眼中身体的“延伸”。

  

这种“延伸”,可以被概括地视为一种离身传播。媒介帮助身体突破了内在结构和外在环境的限制,传播不必要求身体的在场,而是以驯化更多“身体器官”的方式扩大传播中人身的轮廓,造就另一个分身。技术与媒介的合谋进一步释放了身体在传播中的自由性,使人有机会感知到更广阔的环境;同时,技术媒介为迎合需要逐渐凸显的人性化特征,表现出作为人的延伸的自觉性。媒介延伸身体,身体形塑媒介,这份隐秘的默契推动传播方式走向人性化变革,以高效率、低成本的优势逐渐培养起信息传受双方对技术媒介的高度依赖。

  

当技术应用于传播领域,“任何媒介或技术的‘讯息’,是由它引入的人间事物的尺度变化、速度变化和模式变化”。媒介在“人的延伸”中彰显自己的威力。传播渠道丰富、传播符号多媒体整合、传播空间跨越时空,新型传播关系的建构不过是传播环境改造的回声,媒介正在“用一种隐蔽但有力的暗示来定义现实世界”。传播活动不由自主地追随新技术的脚步,新媒介为传受双方以间接的、虚拟的形式陪伴彼此赋权,授予其新的规则和秩序,重新定义身体与传播之间的关系。

  

3.反身:重构时空的元宇宙人类传播

  

身体的延伸打破了人类感官的平衡。传统媒介时代涌现的传播技术延伸人的身体器官,挖掘了传播的更多可能性,但与此同时,身体不再以整体感官置于传播活动之中,在“延伸”中丧失了感官的整体性与协调性。“数字媒介给我们帮了个忙,让我们更具历史感和想象力。”基于人工智能、虚拟现实、传感器等技术支持,人类在传播活动中能够全方位调动身体的视觉、听觉乃至触觉,重新唤回身体在感知信息过程中的协调感与主体性,元宇宙中的人类传播正是身体回归的传播。

  

人的身体的回归并不意味着人的肉身重返传播现场,但其还是突破了“电子接近性”所追求的远程在场。元宇宙中的人类传播活动是由人、人的数字分身——虚拟人甚至人工人等主体共同参与的传播活动。“虚拟现实造就知觉在场,数字孪生成就分身在场”,这与以往电子媒介对于时空接近的追求和延伸感官的方式有着本质不同。“同步视讯技术、AI人工智能技术、虚拟现实技术等大大弥补了电子传播时代人际间言语交互性的匮乏和面对面交流感的缺失”,打开了塑造低存在感中介的新思考方式。作为融合技术,元宇宙正是在这样的技术路径中寻求时空要素的重组。人类可以通过意识带动身体进入虚拟场景,以全新的方式与他物连接:每个个体都拥有数字分身,以一种数字孪生的方式,使身体自身实现信息的制作、收集、储存与分析。传播主体感知信息的方式在此被重新塑造:人类传播活动第一次以数字形式实现了“身体”共时存于异时空关系。当人们可以以虚拟在场的方式与万事万物发生直接联系并自主体验事物时,人和媒介就无法区分了,身体正在以另一种方式回归传播,“技术与人共生,人即技术,人即媒介”。

  

人类传播进入元宇宙时代,一度因为传播范围限制而被延伸异化的身体,乘技术之便打破屏幕制造的隔断,以数字化具身在场的方式回归传播,这些数字具身或者分身以数字孪生的方式,与人本身之间构成了一种反身性观照。正如彼得斯所说,“身体是我们正在回归的故乡”,当我们在元宇宙环境中“面对面”交流时,时空的突破使得我们必须重新审视人类最原始的传播方式——口语的当下功能和意义。



虚实:人际传播场景回归的技术维度


“任何一种后继的媒介,都是一种补救措施,都是对过去某一种媒介功能的补救和补偿。”人类媒介技术的进步,以突破自然时空局限、提升传播自由度为方向,推动超越时空的“具身”全信息传播发展。元宇宙场景以数字虚拟时空超越自然时空,以数字虚拟人超越肉身具身,建构起一种不同于自然时空的异时空、一种重构自然时空物质元素的超时空。

  

1.虚实相生:拓展传播疆界

  

自然世界是人们赖以生存的现实环境,是传播存在的基本语境。原生口语时代,人际保持着依托空气交流信息的“面识”方式,物理场所即传播场域。互联网技术的发展使得越来越复合的介质塑造着全新的传播环境,为人类传播行为打开了新的大门。元宇宙时空对传播范式的颠覆性意义首先体现在其对人类传播疆域的突破上。元宇宙的落地意味着人类由此拓展出了另一个可供人类生存、创造、共建、共享的空间与交流场景,延伸了已有传播空间,并在这一空间中以数字交往的模式形成了全新的传播生态,建构起一种全新的数字文明。


在真实可感的数字空间中,逐渐消逝的媒介技术交叉融合,打造出从自身逻辑出发的传播疆域,实现虚拟与现实时空的同生,架构起全新的传播体验生态。虚拟现实中的空间概念挣脱了对真实空间的认知,人类亦从真实困境中剥离,进入一种数字化生存状态。这一虚实相生的世界,赋予传播主体更大的主动权,其甚至可以以数字分身的方式来体验第二人生。“这是对于人类受困于现实世界限制的一种巨大解放,并且其生命的体验空间得到了近乎无限的拓展,而人的内在特质、个性与能力也可以在这种全然不同的世界里得以释放。”人作为生物体,主要依赖于视觉、听觉、触觉、嗅觉和味觉等感官来感知外界。以往的媒介手段多作用于人类的视觉和听觉,或者说主要是视觉和听觉感官的延伸;而元宇宙是第一次以数字形式将媒介的延伸扩展到整个感官系统,此时,全感官方式成为体验生态的传播法则——人类传播回归到了体验维度。

  

2.虚实交织:重构时空关系 

  

时间与空间构成了人类传播行为的维度,而突破传播时空限制是媒介技术发展的永恒动力。虚拟现实技术的发展打破了时空的唯一性,传播时空的可控性得到前所未有的增强。在元宇宙中,作为异时空、超时空的虚拟时空,以一种鲜明的去物质性姿态,为人类再构时空要素指明了方向。

  

自然空间与时间具有一维属性,其物理性质决定了无论人类对传播媒介作出何种改进,信息传播都难以避免地在时空维度上存在滞后性。人类传播要突破这种滞后性,关键在于超越自然时空,在打破时空唯一性的维度上重构时空关系,解放传播生态的自由度与创造力。元宇宙时空是一种以数据为核心、以虚实相生为实现路径、以去物质性为存在方式的时空关系重组后的数字时空,它与自然时空之间是一种虚实再造、虚实互渗、虚实交织的共存关系。媒介技术的发展逐步提升了人类对时空要素的可控度,在融合了传感器技术、可穿戴设备、虚拟现实技术、增强现实技术、数字孪生等为一体的元宇宙中,人摆脱了肉身具身现实,数字具身与肉身具身合体重构,人的身体无时无刻不置于元宇宙传播场景之中。此时,人类的物质交往活动与精神交往活动均以数字交往方式呈现出来,数字时空超越了物理空间的束缚和线性时间的压迫。

  

“媒介可以分为压缩空间的媒介和压缩时间的媒介”,技术成就了信息的共享与永生,与此同时,传统时空概念受到挑战:一方面,技术加速传播进展,信息传递的时间差被大大压缩,时序性受到破坏;另一方面,元宇宙中的虚实界限被混淆,人人实时在场成为可能。虚拟现实技术分解空间与时间的物质性,在虚实边界的交织中打破既有时空平衡,实现了异时空融合共生下的新平衡,在此生态中通过数字孪生进行的人际传播亦成为消解媒介操控传播活动的一把利刃。

  

3.虚实再造:重塑人际范式

  

技术之于交往形式的改变重塑了人类传播关系。“任何新媒介都是一个进化的过程。一个生物裂变的过程。它为人类打开了通向感知和新型活动领域的大门。”以数据为核心的元宇宙全面开启了人类传播的新语境,改变了传播者、受众、内容、媒介的内涵与外延,重塑智能传播时代中人际交往的新型范式。

  

“从大众传播到数字传播,传播学的范式转变,源于社会信息传播机制的结构发生根本性变化,即传播所涉及的要素以及各要素之间关系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以数据为驱动力的智能传播逐渐兴起,数据驱动下的元宇宙作为虚拟现实空间,彻底颠覆了传统传播间接化、平面化的叙事方式,以虚拟现实建构数字传播场景,让人们在再造的虚实关系中以虚拟数字具身的方式参与信息的传播实践,维护媒介争鸣中作为独立中介的人身对人际传播范式的意义。

  

首先,增强传播智能化。在人机融合、人技融合与虚实相生的背景下,无论是传播主体还是传播生态中的其他要素,都以人的智能与人工智能相互增幅共振的方式不断智能强化,人作为个体成为独立而又功能强大的媒介。以往的各类传播手段虽然打通了人类认知新事物的渠道,却割裂了人与其他事物之间的联系。而人类对外物的感知力归根到底是依赖于介质的,习惯性地接收二手信息影响了人类身体的直接感知能力,造成人的“截肢”。元宇宙再造虚实万物,无须其他中介参与,人的身体直接与万物智能连接,成为连接信息的唯一媒介。换句话说,人就是媒介,媒介就是人本身。

  

其次,塑造交往数字化。在元宇宙所建构的虚拟现实环境中,数字生态是统治性生态。人类以数字化方式实现了重新连接,在虚实再造的语境下实现虚实相生:无论是人类与其他非人智能主体的互动,还是人类之间的物质与精神交往活动,都面临着数字虚世界与自然实世界之间的叠加,面临着人类交往和物质实践的数字化转向。

  

最后,回归交往人际化。元宇宙中的人类传播是虚拟具身无时无处不在的人类传播,无论是传播场景的沉浸感、传播元素的情感化还是传播方式的关系化,也无论我们如何分析与界定社交网络媒体的兴起,实际上,我们都可以从中感知到元宇宙人类传播范式的前奏——人类传播与交往模式的人际化回归。一方面,元宇宙强调场景建构,传播过程中场景沉浸感超越了信息内容本身,而场景及其所塑造的沉浸感本质上是服务于人际交流的;另一方面,人类传播范式已经从注重传播效果的信息内容范式,转向强调受众感受、重视传播过程的情感传播范式,情感交流而非理性传达是人际交往的重要特征。更重要的是,在元宇宙中,人类传播由“表达—接受”模式进入了“体验—感受”模式,因而可以说,元宇宙这一数字新世界创新了人类的传播方式乃至生存形态。



口语:人际传播场景回归的实践维度


口语传播即人类的言说活动,以全感官、无损耗的传播特征成为早期人类最经济的信息传播方式。虽然后来视觉文明的发展让一度辉煌的口语传统备受冷落,也让后来的人类传播关系研究陷入“柏拉图的影子”,但是当虚拟现实技术赋权传播主体,人类交往智能化、去媒介化、人际化的传播格局逐渐形成时,突破时空向度的口语传播成为可能。尤其当ChatGPT以言说方式沟通人的智能与人工智能并实现信息产出时,口语传统的回归已经显露无遗。

  

1.去媒介化下的口语转向

  

口语是最古老的传播方式之一。梳理人类传播史,口语可以被看作媒介演变的初始状态,发挥着最基本的个人社会化功能。口语连接了最初的人类,而声音符号的物理特性也限制了传播在时空层面的自由度和社群共同体的规格。为了满足人类交流的需要,媒介在传播的时空维度上不断调整校对,形成了自身的演变脉络。

  

传统媒体利用载体突破信息传递的时空规约,却也因在信息传播链条上设置了过多的中介环节,而造成其低效失能。伴随着技术的高速发展,人们对传播效能的提升陷入了对于技术的狂热追求,如何强化“他物”效能、降低存在形式成为人们的思考方向,而其结果则是传播媒介以轻盈形态泛滥于传播链中,液态渗透,无处不在。从印刷媒介到电子媒介,物质媒介演变的轻薄化趋势揭示出媒介演变的归宿是物质性的消解,而这种去媒介化恰恰体现了重塑在场感对媒介进步革新的意义。

  

“新技术可能会绕开口头言语”,但新技术之下的具体使用场景同样蕴藏着口语传统。人类传播活动经历了口头、文字、印刷、电子、网络传播阶段的连番轰炸,在智能传播时代,电商直播、社交语音等使用场景仍然是口语传播帮助个体维系社会化脉络的有效机制,种种数字实践方式的广泛使用证实了口语传统的应用价值。可以窥见,在当下去媒介化、重塑在场感的趋势中,信息传播的口语转向愈发突出,它回归的足迹正在技术的加持下渐渐显现。而在元宇宙生态下,智能赋能肉身,数据联结起人的智能与人工智能,人以虚拟数字具身的方式塑造出体验式的信息感知过程,解读信息的话语权重新交还于人本身。万物互联生态下,万事万物全时在线,它们皆构成微粒般的数据源,人以数字具身在场的方式参与传播,弥补媒介深入传播各个环节所带来的人际言语交互性的匮乏和面对面交流感的缺失,接收信息的方式从认知型转变为体验型。口语方式在全新生态中被再次激活,突破了肉身在场的传播困境,获得了灵活广泛的生存场景。与其说传播中介正在消解,不如说虚拟现实的元宇宙帮助人类取代中介发挥了信息接收和输出的作用,从而使口语这种古老却直接、高效的传播方式得以再次回归。

  

2.情感范式下的感官表达

  

当信息的传受过于依赖冰冷的中间载体,其传播效果也会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中介环节的限制。当下,我们更应警惕人被技术改造,慵懒地生存在网络空间之中,被大量信息内容带来的虚幻的满足感所麻痹。传播主体逐渐以适应性姿态放弃主动抵抗,人的感知能力持续失衡,情感内涵在中介物的展演形式中层层后置,逐步背离传播初衷,传播主体性走向没落。而中介物在传播链条中的地基式存在不仅造成了传播的“隔离感”,对于“算法黑箱”“数字劳工”“数据隐私”的恐惧亦成为智能传播时代悬在用户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传播行为并非纯粹理性活动,中介载体替代人身参与传播完成了信息赛道的使命,却背离了传播的初衷。雪莉·特克尔的著作《群体性孤独》和《重拾交谈》揭示了“社交情境中身体缺场对个体心理产生的消极影响”,唯有面对面的人际交往才是保真的信息传播。传播联系关系、交往打通隔离是人类延伸于基因的淳朴需求,在以印刷媒介为代表的物质媒介逐步过渡到以网络为典型的电子媒介的过程中,具体传播链条因媒介形态的改变而消失,传统传播编织的关系网络由此弥散,延伸出梅罗维茨眼中的“消失的地域”。电子媒介的发展开拓了崭新空间,在互联网上建构出现实世界的仿真类像,个体表达的权利无限膨胀,我们迎来了信息爆炸的时代,也窥见了信息意义的终结。在这里,适应网络化生存的后人类面临着被过度中介化后连接感的丧失。

  

聚焦互联网时代,随着强连接与弱连接社交关系的增多,人际交往中交换观点、沟通情感的需求愈发旺盛,“与画面、文字相较,口语实践的声音符号具有明显的交互性和人文性,在新兴媒体平台,口语沟通颇具社会行动的意义”。正如社交媒体的语音功能和音视频直播等实践形态超越了纯粹的信息交换,使用口语方式可以在交往中建立起更深层的人际情感,帮助网络用户巩固与他人协作相依的社会关系。口头传统和口语文化的特征是移情的、参与式的,它有助于建立交往主体间的信任感,拉近彼此距离,这是除了陈述事实、传达客观信息外人们更高级的交往心理需求。元宇宙高度依赖场景沉浸感,对沉浸感的追求超越了信息本身,既有的信息传播范式转化为情感传播范式,在共境中实现共话,在共话中走向共鸣。有声口语在交流双方即时即刻的编码、解码活动中完成信息交互,以与原始人际交流一脉相承又大相径庭的面对面方式直接作用于身体感官,彰显全息互动特点,突破了在冰冷“他物”驯化下对待信息的麻痹状态,回归到传播的情感范式。

  

元宇宙运用综合技术搭建的传播场景通过全感官塑造用户沉浸感,用户以“亲历者”身份进入元宇宙空间,不需要其他中介作为“义肢”,强化了用户的个性化需求。人的数字具身满足“感官可达”的需要后增生出“感官表达”的欲望,便是顺理成章之事。

  

相较于严谨精细的视觉文化,口语传播以灵活多变的修辞手段、模糊多向的意味蕴含透露出传播主体的参与策略,在宏大叙事之中融入主观视角。定制化的个人表达风格是口语传播所携带的丰富附加因素发生交集的结果。以口语方式连接现实世界人际关系有益于增强个人身份认同,打破沼泽般的个人困境,在新世界居民与他人的相互掣肘间塑造元宇宙的规则与秩序。


除了最基本的交流属性外,口语还具有审美层面的价值,体现出表达中的美学潜质。“古希腊的戏剧,拉丁文的史诗、抒情诗当中总能看到口头表达艺术的踪影”,有声口语的灵活多变赋予了信息交流的多种可能,创造出超越信息本身的美学价值。元宇宙中,口语的应用绝不仅仅停留在信息沟通层面,伴随个体数字交往的深入与自我个性的彰显,口语方式或许会开创出另一番声音图景。

  

3.去中心化下的巴别塔重建

  

对建筑巴别塔的幻想,诉说着人类扭转纵向关系、实现横向对话的原始渴望。在现实世界惯常行使的中心化范式下,交流从来不是自由之物,原始的或人为的壁垒如地域距离、权利关系、氏族划分等压制着传播的发生,基于传统时空的人类传播关系在技术赋权下日渐衰亡,取而代之的是万物互联的去中心化传播范式。

  

虚拟现实技术的伟力不仅仅停留在沟通的便利与传播的快捷上,在虚实交织的元宇宙,个体关系的建立从现实时空脱域,嵌入了无边界的虚拟空间,数字交往主体的交流将变得更加自由。这是一个没有中心的交际场域,交际关系的建立以自我为出发点,集体感知的形成由真实空间的接近性转化为在虚拟场域下依托此时此景而得以实现的精神之聚集,人们对消融交流门槛的需求愈加强烈。

  

在虚拟世界中,渴望沟通的人类带着再建巴别塔的梦想出发,而克服语言障碍是实现在其中自由交流的第一关。这方面的实践有许多,如国外Meta公司发布自我监督语言处理系统,负责语音识别、语音翻译等工作;国内的人工智能实验室在跨国实操应用中攻克语音、图像、视频等不同模态数据的翻译问题,不断完善多语言复杂场景下的机器翻译技术。ChatGPT大语言模型的发展更使我们欣喜地看到,当去中心化的传播范式为多元交往路径创造可能时,人类的沟通交流并未因语言差异而停止,而是充分发挥人类智慧,驯化AI技术理解所有语言,把人类从建造巴别塔的集体捆绑中解放出来。权力中心的控制逐渐减弱,人们的表达愈发体现出对自主性的追求,在此语境下,人性化的口语表达更符合用户以第一视角共享信息的传播期待。

  

口语传播是最基本、最灵活的传播形态,拥有丰富多样的表达技巧和语音面貌。与原生口语时期古希腊文化与权力在行吟诗人、公共演讲中得以传承相比,更进一步的是,元宇宙的核心理念是改变交流、解放需要,故人类可以突破语言对自我的规训以及自身的种种限制,用个人化、个性化的表达方式建立理性传播关系。元宇宙生态下的口语传播突破了交流限制,以一种持久而无远弗届的方式实现以个人为中心的数字交往。有别于文字媒介、视觉媒介侧重私人属性的特点,元宇宙中的数字口语传播具有确认身份、创建身份、标识身份的重要意义,交流主体运用有声语音与副语言实现多信道传输,携带丰富的人文性,更能体现“个人叙事”特点,彰显立体自我形象。“基于声音的言语交流是一种增强现实身份、面向‘他者’的传播”,这种披露自身个性的口语方式是打破喁喁私语的关键,更是实现人际交流的基石,是向着理想中的交流乌托邦的步步前进。




结 语


从元宇宙到ChatGPT,两种智能增强互动正在塑造一种全新的人类传播关系与传播生态。“一个‘观看’(信息传播)的时代快要结束了,而一个‘体验’和‘行动’(虚拟实践)的时代才刚刚开始。”一方面,在两种智能的驱动下,人作为个体逐渐崛起,个体传播正成为当下和未来人类传播的基本形态。人,和以“智能赛博格”形态出现的“新人类”——数字人、虚拟人、机器人,成为个体传播时代的传播新主体,其在元宇宙中以数字交往方式拓展人类生存、实践空间,重塑时空要素,改变长久以来由大众传播塑造的传播范式。未来,“人”将全时在线参与传播与实践,借助数字具身感知信息,由此,“人”成为媒介本身。另一方面,ChatGPT的率先突破,不仅不是元宇宙的终结,反而是元宇宙落地的重要先声,其所昭示的正是口语传播的回归。在元宇宙传播生态中,口语传播以一种回归传统的姿态和一种突破传统的数字形式,成为开启元宇宙人类传播时代的一把关键钥匙。对于智能驱动下的人类信息传播,我们需要更大的想象力。


〔责任编辑:廖先慧〕

为适应微信阅读,略去注释

原文见于《东南学术》

2023年第3期

文中图片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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